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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美」,必須是視覺化的。城市內的景點────如果剛好就是觀光性質的話────,常常就是某某建築物或某某雕像;城市內的小地區/地帶,常常更是某些建築物所建構出來的空間。城市的意象,逃不開建築物跟它的建築風格。
一九九九年四月三十號,周星星我隻身一人置身在巴黎戴高樂機場第二航站,人很笨地再在法航櫃臺排隊:我以為法航巴士的票是在那邊買。後來當然很糗,櫃臺小姐問我要到哪一個城市,我說要到巴黎,她才跟我說法航巴士的票上車再買────因為她那邊是在賣機票。
那天天氣晴朗,我坐上法航巴士,目的地是巴黎的蒙帕納斯(Montparnasse)地區。下了巴士,我整個人有一段時間是腦袋空白的,因為我置身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裡面,沒有任何親友可以求救。很怪的一個感覺就是:我置身在一個「不是台灣」的空間內,而且是我這一個台灣人正在這個「不是台灣」的空間內。我有兩件大行李跟一台筆記型電腦,我其實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張望,看到的就是異於台灣的建築物。所以,長達十年的時間,我一直想還原我當初的那個很奇異的感覺;既像是被拋棄在不一樣的城市中的幼童,又像是再在另外一個世界重獲新生的前~囚犯。
縱使我後來也去過阿姆斯特丹、漢諾威、科隆、布魯塞爾、布魯日,都不再有那同一種奇異的感覺;頂多是身處在荷蘭、德國時,又再擁有一個「又再到了一個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麼的國家」的感覺而已。
我們說要觀光,如果不是要看北極冰山的話,其實大多就是在看城市的建築。跟城市規劃有關的問題常常是:我們的確是在觀看,但沒有從看的過程中讀出城市的邏輯。例如巴黎的慕浮塔街(rue Mouffetard)是周星星我個人最欣賞的一條巴黎小街,但只要把人行道跟分隔柱拆掉,加上幾輛並排停車跟人車爭道的畫面,所有建築物全都裝上可讓「上空」不再上空、可讓「天空」不再上空的、一直伸到路中間的遮雨帆布,這條慕浮塔街馬上就可變成是台北的通化街(雖然通化街才剛做好一道很窄的人行道)。當然,總得先看到這座城市很少騎樓────有,但很少;有,但也很高。
的確,是我們在挑剔城市的樣貌,但其實也是在挑剔城市的材質。當城市被鐵皮攻陷時,例如我就是在講台灣的很多小城鎮,該城市或那些小城鎮就不可能再用視覺的「美」來吸引審美的目光/觀看,必須代之以人情味來招徠客人了。「觀看」這行為,它本身就在現代化的過程中,被賦予批評(critiquer)跟監視(surveiller)跟控制(contrôler)的功能────「觀看」早已不再只是照相式的、複製一連串的回憶影像(images-souvenirs)的行為,也早已不是為了發出讚嘆聲而審美的隱惡揚善。
上面已曰客人,我們來到消費。整個城市的活動,或城市的行銷(marketing)────無不以消費或刺激消費為宗旨。城市的活動,其實也就是城市人的運動(mouvement)。城市人在不同的空間中穿梭,從地點到地點、從小地區到小地區,帶領無數個觀看者────其實也就是城市人他們本身────觀看了城市(或作了城市觀光)。所以,當某一台攝影機必須充當那某一個城市人────或許也只是一位虛擬的城市人、假裝是具備全知觀點的見證者────的觀點時,我們發現,電影真的很喜歡拍攝城市的地鐵或公車或計程車或自用轎車;美國的《錦城春色》(On the Town, 1949)或法國的《克萊歐從五點到七點》(Cléo de 5 à 7, 1962)都是;當昆汀˙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故意安排一位計程車女司機老早就在等待布魯斯˙威利(Bruce Willis),別再說你們看不懂這種幽默了────出自《黑色追緝令》(Pulp Fiction, 1994)。
另外一項課題是:城市也由城市人構成。城市不只是建築,城市更是由城市人來建築它的人情味。我們想要觀光,其實也是想要觀看城市人。當城市人自覺他們自己就是被觀看的對象時,他們的身體、談吐、運動,就全都變成批評跟監視跟控制的對象────既然觀看就已經是批評、監視、控制。
例如,女孩子的身體,被無形的壓力要求要維持苗條、或更加纖瘦,以及衣著打扮要更加吸睛;因此城市女生變成是模特兒在城市中運動,因為她們都意識到要被觀看。又例如,當狗仔隊已成為城市的結構、城市的一員時,某些名人或已有潛力被炒作成名人的人,更應意識到他們的一舉一動已儼然成為消費商品────只等他們自己不小心被狗仔隊攝影到、錄影到。城市女生成為城市觀光的一部分,殆不稀奇;城市名人不斷地再成為城市話題,說實在話也只是商業在知名度場域所找到的媒體資本(capital médiatique)而已。
所以,城市只會再被分化出更多的小區塊,小到僅只剩下家門口以內而已。一出家門,就不再有隱私,因為城市就是一個監視的社會跟控制的社會。當我們在行銷城市時,除了應讓城市再更人性化之外,也應讓城市人人性化到不再只以消費城市名人的八卦為樂。所以我才說城市的人情味就是由城市人他們自己建築起來的:拿起口袋書來閱讀,實在比拿起《壹週刊》或《蘋果日報》要更加地有氣質。因為口袋書跟人的身體是呈現和諧的曲線,是優雅的曲線。
(原發表日期:二○一○年三月二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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