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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男導演阿布德拉提夫˙柯西胥(Abdellatif KECHICHE)自由地改編法國漫畫《藍色是熱熱的顏色》,剛開始的片名也是《藍色是熱熱的顏色》(Le Bleu est une couleur chaude);但是到了剪接後期,就把片名改成《阿黛兒的人生:第一章跟第二章》(LA VIE D'ADÈLE – CHAPITRES 1 & 2, 2013),重點、重心、中心點就是放在阿黛兒她身上。台灣基本上是採用英文片名翻回中文的:《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註 1)
自去年(二○一三年)五月坎城影展以來,國外————尤其是影片地主國法國————討論這部影片的浪潮宛如初一跟十五,各式各樣的討論已經汗牛充棟。在台灣,可能才剛剛正要漲潮而已;而且可能只限於影片跟影片主題而已。光是只限於影片跟影片主題而已,可能就已經能夠製造出汗牛充棟、各式各樣的中文討論。
一部會再激發熱熱的書寫的影片
是的,人人都在談它的女同性戀劇情、女女做愛————得很長————的劇情、女女吵架————得很長————的劇情、女女女三角(劈腿)關係————維持得很長————的劇情;女女做愛的場面是空前地大膽、是大膽地前空;如此大膽的目的及意義為何?本來,藍色是「熱熱的顏色」(le BLEU est une couleur chaude);現在,它會再激發「熱熱的書寫」(écritures chaudes)。
曾經,有位法國男歌手高唱 « Osez, osez, Joséphine... » 「大膽點,約瑟芬,再大膽一點……」(註 2);現在是艾瑪說: « Osez, osez, Adèle... » 「大膽點,阿黛兒,再大膽一點……」
法國男導演阿布德拉提夫˙柯西胥他自己的說法是:「性行為是在表達靈魂。」(l'acte sexuel est l'expression de l'âme.)記住:「靈魂」(âme)變成是關鍵字;阿布德拉提夫˙柯西胥甚至在接受《放映週報》的專訪時提到說,他曾經想為《阿黛兒的人生:第一章跟第二章》的「第一章」取標題為「靈魂的痛」(bleu à l'âme), « bleu » 就是「苦痛」,然後,在「靈魂」裡面存有「苦痛」,這就是第一章的主題。(註 3)阿黛兒從一位異性戀女中學生轉變成可以接受同性戀的一切,等於是從「靈魂有痛」轉變成可以接受「熱熱的身體」(corps chaud)之歡,這樣的「靈魂的冒險」就已經可以激發熱熱的書寫了。
的確,這樣的熱熱的思想,讓人立即聯想到法國男哲學家尚─呂克˙南希(Jean-Luc NANCY):《侵入物》(L'Intrus, 2000, augmenté 2010)。哲學家尚─呂克˙南希曾經做過換心手術————是的!現在他體內的心臟不是本來他自己的心臟!————,有感而發寫下有一點自傳性質、也更平易近人的著作《侵入物》。哲學家尚─呂克˙南希把疾病(maladie)視作他自己的身體的侵入物(l'intrus)、外來者(étranger),換來的心臟更是他自己的身體的侵入物、外來者,於是,就一個「我」來說,「我」在異變中,「我」甚至已經不是原來的我,「我」也成為外來者、我不認識的陌生人(étranger)。這是一種「奇異性」(étrangeté),這種「奇異性」摧毀了我對「我」的認同。
所有尚─呂克˙南希的思考,都可以解釋阿黛兒她個人的經歷、靈魂的經歷。艾瑪對阿黛兒來說,就是侵入物、侵入的人物(l'intrus),艾瑪為阿黛兒造成異變。艾瑪本來是一位外來者(étrangère,變成陰性名詞),她就像阿黛兒換來的心臟,讓阿黛兒異變,讓阿黛兒摧毀了她對「阿黛兒」的認同。
向法國古典文學借範本
阿布德拉提夫˙柯西胥對法國文學的熱愛,是一貫未變的。他在首部作《都是伏爾泰的錯》(La Faute à Voltaire, 2000)藉由來自突尼西亞————卻要假裝是來自阿爾及利亞(他們說法國人對阿爾及利亞人有點歷史罪惡感會更容易通過他們的簽證)————的非法移民在巴黎地鐵車廂內引用到皮耶˙德˙洪薩(Pierre de RONSARD)的玫瑰詩,第二部劇情長片《愛情躲貓貓》(L'Esquive, 2004)既是要排練皮耶˙德˙馬里沃(Pierre de MARIVAUX)的舞台劇《隨機的愛情遊戲》(Le Jeu de l'amour et du hasard),也順便玩弄《隨機的愛情遊戲》。
阿布德拉提夫˙柯西胥這次在《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裡面用到:再提到皮耶˙德˙馬里沃(《瑪莉安的故事》)、也提到拉法葉夫人(Mme de LA FAYETTE)(拉法葉夫人是《柯列弗公主》作者)跟皮耶˙修德洛˙德˙拉克洛(Pierre CHODERLOS de LACLOS)(拉克洛是《危險關係》作者);而且,他故意借用馬里沃比較不為人知的小說《瑪莉安的故事》(La Vie de Marianne)來啟發阿黛兒對愛情的憧憬。因此,校園、教室是一個藉口,校園、教室也是一個知識跟愛情都在流通的一個平台。艾瑪之後會出現,多少也是利用知識流通的平台————《愛情躲貓貓》已經玩過————來釣阿黛兒的愛情。同樣殘酷地是,阿黛兒多少利用了《柯列弗公主》(La Princesse de Clèves)、《危險關係》(Les Liaisons dangereuses)發現到托馬對她阿黛兒來說實在是一位外來者、我不認識的陌生人(étranger)。
所以,所有人都在借用古斯塔夫˙弗婁拜(Gustave FLAUBERT)的《情感教育》(L'Éducation sentimentale)的標題跟小說的主題,來形容《藍色》中艾瑪對阿黛兒的調教、阿黛兒對愛情的自修、跟來自艾瑪那邊的「情感教育」、「性愛教育」。艾瑪甚至要向阿黛兒賣弄尚─保羅˙沙特(Jean-Paul SAR-TRE)的《存在主義是人文主義》(L'Existentialisme est un humanisme)來正當化、合理化她們之所以是女同性戀,來思考何謂「正常」、何謂「異」的哲學,尤其是人生哲學、關於「人」的哲學。《藍色》因為觸及女同性戀圈、同性戀圈,因此,毫無疑問,《藍色》在關於「人」的哲學上走得比《都是伏爾泰的錯》、《愛情躲貓貓》、《家傳秘方》(La Graine et le Mulet, 2007)、《黑色維納斯》(Vénus noire, 2010)都還更遠。這也是為什麼《藍色》能夠是一部會再激發熱熱的書寫的影片。
阿布德拉提夫˙柯西胥借用法文課,借用馬里沃的小說《瑪莉安的故事》,讓課堂上的學生自由地抒發他們對愛情的感覺;其中一位男學生甚至已經說到阿黛兒是怎麼樣不小心瞧見藍色頭髮的艾瑪的感覺。這樣的感覺以及阿黛兒她原有的人生(la vie d'Adèle),就如同瑪莉安的人生(la vie de Marianne),將會是導演阿布德拉提夫˙柯西胥著重著墨的重心。
肌膚色是熱熱的顏色
《藍色》近乎整整三個小時;很明顯,阿布德拉提夫˙柯西胥花了很多片段在呈現阿黛兒的日常生活起居(la vie d'Adèle):硬塞進牛仔褲去上學、放學回家後一邊吃義大利麵、一邊看電視————資產階級/布爾喬亞(bourgeois)家庭絕對不允許這件事(因為餐廳裡面不會擺電視;電視只會擺在客廳【因為資產階級家庭絕對會隔開餐廳跟客廳】)————、睡夢中的阿黛兒(即使樣態不優雅、但就是故意要呈現不優雅的真實)。
但是,在柯西胥的堅持下,《藍色》的風格正是優雅的「不真實」,尤其指熱熱的顏色:肌膚色是熱熱的顏色(la PEAU est une couleur chaude)。長期跟柯西胥合作的攝影師、攝影指導索菲安˙艾爾˙法尼(Sofian el FANI),充分發揮數位攝影之力營造出讓人驚嘆的「美」(la beauté),無數量的大特寫鏡頭無不呈現肌膚的很粉潤的顏色,甚至就是無數量的近距離跟拍鏡頭也都在運動中表現出節奏的美感。
阿布德拉提夫˙柯西胥再施展薩德(SADE)威力,施虐狂(sadique)的衝力,激發或激怒兩位女演員:阿黛兒˙艾薩柯普洛斯(Adèle EXARCHOPOU-LOS,阿黛兒)跟蕾雅˙瑟杜(Léa SEYDOUX,艾瑪),先不提性愛場面,就先提非常多次的衝突場面,再度是熱熱的「情感/情緒」(l'émotion),飽滿、暴烈、飽滿,暴烈得讓電影觀眾絕對不可能麻木沒感覺、絕對可能是激動得感覺太飽滿,這的的確確是罕見的電影魔性威力,功在阿布德拉提夫˙柯西胥的節奏美學: « slow & furious » ,「慢下來又很憤怒」。(註 4)
「美感」(la beauté)跟「情感」(l'émotion)都被放大的《藍色》,得力於導演跟兩位女演員「共同」「核爆」出電影魔性威力,殘酷得像是被虐待狂(masochisme)之瘋狂(la folie)、之歇斯底里(hystérie)、之忘你忘我的瘋它死(fantasme)【魂出失智、愈深愈是愛的純粹性慾】。坎城影展評審團主席史帝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破例————李安、河瀨直美、妮可˙基曼(Nicole KIDMAN)、克里斯多福˙瓦爾茲(Christoph WALTZ)、丹尼爾˙歐特伊(Daniel AUTEUIL)等人都是當屆的坎城影展評審(無異議全同意)————將金棕櫚獎頒給影片《藍色》、導演阿布德拉提夫˙柯西胥以及阿黛兒˙艾薩柯普洛斯、蕾雅˙瑟杜兩位演員。更優的是:二○一四年二月四號,坎城影展補頒發給阿黛兒˙艾薩柯普洛斯、蕾雅˙瑟杜金棕櫚獎獎狀跟獎座,坎城影展特別註明她們的金棕櫚獎不是女演員類別,而是被視作貨真價實的「導演」(Palme d'or metteur en scène)。
三位「導演們」,一位當《藍色》的建築師,一位貢獻無數量的兇暴言語,最後一位貢獻無數量的眼淚跟鼻涕,三位「導演們」共同為《藍色》繪出、琢出「熱熱的」人生美感(la vie + la beauté)————不管是如同繪畫、或如同雕刻、或『銀幕上的影像』————,三位「導演們」共同為《藍色》書寫出一卷人生歷史、充滿情感波動的歷史(la vie + l'émotion),綜合建築成一段可觀的人生教育(所有面向的教育)————對阿黛兒、對艾瑪都有成長。《藍色》從中學生的阿黛兒、大學生的艾瑪開始講起,或許是用愛情(amour)來測試其它所有的價值是不是還能夠「共同」共享。感覺、回憶是不是還能夠「共同」共享。
身體是場所而電影影像是思想
哲學家尚─呂克˙南希說過「身體」是一個「場所」(lieu),除了「身體」是一個「有限期(性)」(la finitude)的身體之外————例如:我們眾人汲汲於預防癌症就在於對抗大限期、有限性————,尚─呂克˙南希堅持必須把「有限性」想到無限遠(à l'infini)。必須把「身體」之外的世界看作無限的可能性。(註 5)
這也是女女同性性愛場面、身體「共同」交疊、「共同」共享之所以是必要、必須、必放大跟放亮的理由:建立身體上的痕跡;愈深愈是愛,愈多痕跡就愈多回憶跟惆悵,直到無限遠,直到人生依舊開放無限多的可能性。《藍色》不能保守跟含蓄,因為《藍色》一定要熱熱的、沸騰到能夠燙傷人,《藍色》才開啟了熱熱的思想、無限遠的思想。
我們能藉由《藍色》來思考文藝,例如「身體」、「裸體」的藝術,有限性的「身體」如何為奢望愛情(amour)的「意志主體」帶來愉悅、人生的希望、人生的意義,就像艾瑪要帶阿黛兒去參觀胡貝(Roubaix)博物館————胡貝距離《藍色》劇情、阿黛兒住家所在的里耳(Lille)郊區不遠(註 6)————帶領阿黛兒進入雕刻、繪畫的文藝世界,艾瑪更是以阿黛兒為模特兒來成就她的畫家事業。艾瑪需要意義,阿黛兒也需要意義,人生必須要有意義。阿黛兒跟艾瑪的身體再交錯成一個畫面,我們能藉由《藍色》的畫面來思考意義:絕非是有限性的意義,絕對是開放無限多可能性的意義。阿黛兒不喜歡有限性的意義:阿黛兒不喜歡法文老師講太多,阿黛兒認為《瑪莉安的故事》、希臘悲劇《安提岡妮》(Antigone)必須由讀者自己去尋找或去創造。
只可惜人生中有太多條件是限制性的,太多限制性的條件讓諸多價值不能夠「共同」共享,妨礙跟禁止人們「共同」共享無限的可能性————如果那個能夠就是包容跟尊重。艾瑪跟阿黛兒之間,難分孰是孰非;但《藍色》片尾,撒米爾(Samir,由 Salim KECHIOUCHE 飾)明顯想要追阿黛兒、真的追出去找阿黛兒,但天知道撒米爾身為北非移民後代的身分是否又是限制性的條件讓阿黛兒很難接受撒米爾的追求?遑論阿黛兒跟艾瑪之間,一位是住在里耳郊區的勞工階級女兒阿黛兒,一位是知識圈、自由業的波西米亞布爾喬亞女兒艾瑪————艾瑪的母親因為是知識份子所以還能夠離婚再嫁給很懂得買酒、吃海鮮的藝術經紀人(然後,當然,餐廳裡面沒有電視!)————,階級跟階級文化的鴻溝反而更是撕裂「同」性戀、撕裂「共同」共享價值的原因。
馬里沃在《瑪莉安的故事》中寫下:「對那些沒有身分地位、沒有財產的人來說,他們只剩下一個靈魂(âme),這卻已經算很多。」(註 7)阿黛兒的故事,實驗了身體,實踐了求職夢想,如果還剩下一個受過傷但仍然有意志的靈魂,因仍有無限的可能性,「這卻已經算很多了」。
周星星評價:《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
註釋 |
1. « Le Bleu est une couleur chaude » 直接翻成中文是《藍色是熱熱的顏色》,尤其法文形容詞 « chaude » 比較接近英文形容詞 « hot » ,但英文形容詞 « warm » 也不算錯。所謂的英文片名是 « Blue is the warmest color » ,筆者曾解釋過說英文片名用了最高級「最溫暖的」,但法文片名僅只是一個「熱熱的顏色」。 2. Alain Bashung, « Osez Joséphine ». 3. 阿布德拉提夫˙柯西胥接受《放映週報》的專訪,由周星星、洪健倫採訪。柯西胥在專訪中提到後來他覺得沒必要在電影裡面打上字卡標題,就放棄了。 http://www.funscreen.com.tw/headline.asp 4. « slow & furious » 是故意翻轉美國好萊塢影片《玩命關頭》原來的英文片名 « fast & furious » ,「快速又憤怒」的意思。 5. 出自法國週刊《電視全覽》(Télérama)第 3261 期,2012 年 7 月 14 日。 6. 里耳(Lille)、胡貝(Roubaix)都是法國北方已經很靠近比利時的城市,是漫畫《藍色是熱熱的顏色》的設定,是漫畫原作者茱莉˙馬侯(Julie MAROH)的居住地。 7. 引用法國《世界報》記者 Franck NOUCHI 所寫的《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影評所提到或所引用 MARIVAUX 的句子: "A ceux qui n'ont ni rang ni richesse qui en imposent, il leur reste une âme, et c'est beaucoup." |
導演:Abdellatif KECHICHE;編劇:Abdellatif KECHICHE、Ghalia LACROIX,改編自 Julie MAROH 的漫畫;攝影:Sofian el FANI;額外配樂:Jean-Paul HURIER;卡司:Adèle(Adèle Exarchopoulos)、Emma(Léa Seydoux)、Thomas(Jérémie Laheurte)、Antoine(Benjamin Siksou)、Béatrice(Alma Jodorowsky)、Lise(Mona Walravens)、Samir(Salim Kechiouche);片長:2h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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