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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前……大家在討論什麼？
原發表日期：2007 年 10 月 7 日
In the Mood for Lust
要先假裝什麼背景都搞不懂，才能搞懂《色，
戒》（Lust, Caution, 2007）的開場的精湛才
華。一桌四位女人打麻將，攝影機非常貼近她
們的臉孔跟牌桌上的麻將，逐步、但是很含混
地介紹了其中幾位角色。才稍微分得出麥太太
（由湯唯飾）跟易太太（由陳沖飾），易先生（由梁朝偉飾）便向麥太太使個
眼光。麥太太微笑什麼？（牽涉到劇情分析，還未看過影片的讀者請止步。）
事實上麥太太並不微笑什麼。這兒的劇情安排容易起疑竇：下午兩點五十分，
易先生暗示麥太太先行離去；但是麥太太逕自一個人跑去凱司令咖啡館，耗掉
喝一杯咖啡的時間；然後易先生再跑來接她要去福開森路（Ferguson Road），
但途中麥太太又再決定要去取戒指。恐怕，唯一的解釋只剩下兩個人要錯開時
間離開易府。
事實上麥太太並不微笑什麼。這兒的劇情安排容易起疑竇：下午兩點五十分，
易先生暗示麥太太先行離去；但是麥太太逕自一個人跑去凱司令咖啡館，耗掉
喝一杯咖啡的時間；然後易先生再跑來接她要去福開森路（Ferguson Road）
，但途中麥太太又再決定要去取戒指。恐怕，唯一的解釋只剩下兩個人要錯開
時間離開易府。
真真假假的次文本
麥太太四年前————一九三八年————其實是王佳芝，她是嶺南大學大
一的學生。她跟賴秀金（由朱芷瑩飾）熟識，兩位都對帥氣的鄺裕民（由王
力宏飾）有含蓄的愛意。王佳芝因參與話劇演出獲得空前的成功之後，她加
入鄺裕民提議的暗殺計劃，企圖刺殺汪精衛的寵臣易先生。
何時王佳芝是王佳芝，何時又是王佳芝在演戲？《色戒》表面上已經很明顯
地讓觀眾看到何時是王佳芝而何時又是麥太太，但王佳芝她內心的部分則是
由李安負責場面調度以及由他調教湯唯該如何詮釋這錯綜複雜的心境（在下
節詳論）。
換言之，有好幾個段落可明顯地區分出王佳芝是不是在演戲：演話劇的時候
王佳芝是在演戲，（第一次出現的）看電影（《寒夜情挑》【Intermezzo】）
的王佳芝回到她自己，當麥太太的王佳芝是在演戲，（第二次出現的）看電
影（《斷腸記》【Penny Serenade】）的王佳芝又回到她自己。
但是，更複雜的其實還包含有目光／空間的問題以及鏡子的暗示。
目光／空間
如果當麥太太的王佳芝就是在當間諜、當然就是在演戲，這就太膚淺。
ㄅ，重複非常多次的王佳芝看窗戶的動作，完全把「目光」的問題攤開來。
「看」的動作（regardant），顯示是王佳芝她本人。有一幕是非常多餘的，
故意展現出王佳芝的「看」的動作：某天清晨當王佳芝跟梁潤生（由柯宇綸
飾）做完性行為之後（應該是吧），王佳芝用窗簾把自己封閉在暗暗的房間
裡；或許悶了一段時間之後，她起身打開窗簾，觀看窗外的風景。
ㄆ，她「被看」（regardée）則是有意識地要用另外一個身分面世。麥太太
帶著易先生去做西服，然後麥太太進入更衣室試穿旗袍，鏡頭一轉馬上就是
易先生看著更衣室的簾子，然後就是麥太太穿著貼身的旗袍被易先生看。
ㄇ，「看」的動作跟「被看」這兩者間的辯證，其實早已出現痕跡：當王佳
芝跟鄺裕民在香港演話劇的時候，他們是「被看」的演員（並且插進極遠景
用以顯示這僅只是齣舞台劇）；但是當觀眾的民族主義被激發時————頓
時讓人想到《大幻影》（LA GRANDE ILLUSION, 1937）的典故————，
王佳芝跟鄺裕民反而在「看」觀眾；此時他們就不是在演戲了。
ㄈ，為什麼會有做西服、試穿旗袍的場景，不就是麥太太故意寫下電話號碼
等著被易先生看到、易先生故意去看那個電話號碼嗎？
ㄉ，當王佳芝待在麥太太的房間，王佳芝可以是王佳芝，也可以是麥太太（
在下節詳論）。我們又再安排一次王佳芝看看窗戶，王佳芝應該就是王佳芝。
ㄊ，Ｂ２房間的戲非常關鍵：王佳芝是以麥太太的身分進入Ｂ２房間，但她
發現沒人，所以她卸下心防再以王佳芝的身分看看窗戶；直到闔上窗戶，透
過玻璃她看到易先生的身影，她嚇到了，她對他說：「不准你再這樣子嚇我
。」很簡單：本來是「看」的動作的王佳芝，但突然「被看」，王佳芝必須
瞬間再轉回麥太太的身分。
ㄋ，接下來在麥太太的房間，還會再出現一、兩次王佳芝看窗戶的動作；但
後來僅只要有窗戶映有車燈的光的鏡頭就已經足夠。
ㄌ，在日本區，麥太太唱歌給易先生聽。雖然「被看」的應該是麥太太，但
一旦我們是在唱歌，我們就是在唱歌而不再是演戲。換言之，在這兒唱歌的
應該是王佳芝，不是麥太太；但當然易先生分不清楚這個差別。
ㄍ，在凱司令咖啡館裡面，王佳芝也數度看看窗外；但在這兒的意義不大，
我們早知道王佳芝是王佳芝。
ㄎ，在進入凱司令咖啡館跟珠寶店之前，王佳芝都曾經快速地看看（非常迅
速的主觀鏡頭拍出）周圍有誰在監看著她。
ㄏ，王佳芝教易先生「快走」、易先生落跑之後，故意拍出王佳芝跟珠寶店
經理背對著鏡頭看窗戶的動作，麥太太似乎永遠地消失了，留下顯得蒼涼的
王佳芝。王佳芝離開珠寶店之後的場景證實此情境：無助、落寞，亞歷桑德
˙戴普拉（Alexandre DESPLAT）的配樂加強這種被遺棄的感覺。
上述的關於「目光」的分析，其實還應搭配「空間」的分析才能完整。簡述
如後。
ㄐ，王佳芝跟賴秀金應該是室友————某一鏡頭顯示賴秀金醒來之後王佳
芝正在寫信給在英國的父親。但自從王佳芝跟梁潤生發生性行為之後，王佳
芝自我封閉的傾向更加明顯。除了剛剛在ㄅ點已經提到的之外，當易先生尾
隨著麥太太似乎快要進入「麥府」時，最後再進來公寓的是王佳芝而非麥太
太。
ㄑ，電影院這種場所也具備封閉性，王佳芝很可能是利用電影院發洩她被父
親拋棄的無助感。此時的此刻（香港時期），王佳芝的麥太太的任務根本還
沒開始。到了上海，王佳芝仍是以王佳芝的身分跑去看電影；此時的此刻，
王佳芝的第二次的麥太太的任務也還沒開始。但是，非常有理由可相信麥太
太仍會抽空再跑去電影院變回王佳芝，只是《色戒》演了一次麥太太被接到
Ｂ２房間的場景。
ㄒ，王佳芝還必須進到電車裡頭才能跟鄺裕民交換情報。這種場景意義不大，
畢竟在電車裡面比在街上交換情報還比較不笨。請注意：此時此刻王佳芝還
沒第一次跟易先生瘋狂做愛（Ｂ２房間的場景）。
ㄓ，這就像ㄉ點所提，王佳芝獨處的時候的確就是王佳芝，但也必須要是麥
太太來回答易先生的問話以及第二次出現的跟易先生瘋狂做愛。此點（跟不
斷地去看窗戶）顯示王佳芝她本人已經愛上了易先生。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很難說，應該是早在香港就已開始。王佳芝面對鄺裕民他們其實也有點在演
戲，演王佳芝她好像完全只是在跟易先生作戲而已。
鏡子作為分裂
運用鏡子來暗示多重人格，前人玩過，後人也還會繼續再玩。不過李安故意
安排了幾場有趣的對比，值得談論。
ㄔ，如同ㄉ點跟ㄓ點，在麥太太的房間我們用了兩次相同的鏡位：第一次是
易先生前來關心麥太太，易先生站在門口，麥太太回答易先生的問話；但是
在鏡子中我們還可看到王佳芝。再加進「目光」的分析就更加明確：「被看」
的是麥太太，沒被易先生看到的是鏡子裡的王佳芝；所以是「被看」的麥太
太在演戲、有秘密。到了《色戒》片尾，變成是易太太站在門口，易先生坐
在床上回答易太太的問話；但是在鏡子中我們還可看到另外一位易先生。再
加進「目光」的分析：「被看」的是易先生，沒被易太太看到的是鏡子裡的
另外一位易先生；所以是「被看」的易先生在演戲、有秘密。李安這招真是
藏鏡人撇步高。
ㄕ，面對鏡子看著自己，當然可被解釋為「為悅己者容」。王佳芝在易府看
著牆上的鏡子，但又以麥太太的身分聽到易先生去南京開會的事，然後王佳
芝又在鏡子中走上樓。易先生回到家之後（影片剛開始的時候），突然來那
一招跑去看了一下鏡子————《阿飛正傳》？————然後才走進來以眼
神暗示麥太太該離開了（兩點五十分）。綜觀《色戒》全片，就只有這兩位
在照鏡子，完全沒有賴秀金、易太太這些女性角色攬鏡自照的畫面。西服店
的場景加強此點論證。
虐待狂作為完全自由
易先生將自己的官位、所作所為譬喻成是當日本人的娼妓，整部《色戒》的
故事不是在香港發生、就是在上海游移，殖民地的地位以及被日本侵略的斲
傷自尊的「大不幸」，導致易先生聽不順耳日本伎歌。在這種壓抑下，易先
生突兀地以虐待狂（le sadisme）的方式強暴了麥太太；或，麥太太本來還
以為應該是像操練、彩排的方式下基地，沒想到撞見的是真槍實彈的薩德將
軍（le Général de SADE）。從一個高度複雜的人性設計（旗袍、貼身旗袍、
慢動作卸旗袍），到破壞、施虐、傷害的獸性動作（撕旗袍、撕內褲、狗式
性交），李安的劇烈安排徹底凝結了時間：
ㄖ，非關戰爭、非關中日、非關漢賊不兩立，只有當下，只有做愛、性交、
插進跟被插進才是唯一存在的。
ㄗ，非關已婚之夫、非關已婚之妻、非關「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
不著」，只有硬起來、濕起來、來來回回一千次才是唯一存在的。
ㄘ，非關品德、非關氣質、非關是否 « in the mood for love » ，只要那邊能
夠爽、能夠射、能夠禍延子孫十八代才是唯一最重要的事。於是，易先生跟
麥太太不再存在，映入眼簾的是狗男狗女；但是狗男女萬歲，性行為千千歲，
你的叫是我的喊，我的爽也是你的快。
ㄙ，衝撞文明的時間，衝撞智障的束縛跟不自由————如果「每個人心中
都有一個『剪』字」。《色戒》如果秀出男人的陰莖、秀出整個插進插出的
動作，是會野蠻，是沒道理的獸性，但永遠沒有什麼叫做「過」（相對應於
『不及』）。美哉此般膽識！
易先生再重新著裝，留給麥太太一件風衣，文明的時間再度流動：易先生又
再是位高權大的已婚男士，麥太太仍得高雅地走回人間。雖然麥太太／王佳
芝露出一抹微笑，但實在難猜出是王佳芝抑或是麥太太根據什麼得到愉悅
————並且更少是從被虐待行為（le masochisme）中獲得快感。
戴綠帽的類型
坊間的評論常說李安每一次都要攻擊一個新類型；（據說）他的下一部長片
既是改編自舞台劇、但同時也是一部翻拍片：A Little Game 將會是法國片
《沒什麼後果的小遊戲》（Un petit jeu sans conséquence）的翻拍版。
（2008 年此時已確定先拍伍茲塔克演唱會。）《色戒》算是諜報愛情片嗎？
情慾愛國片？沒錯，李安在經營一個半多小時的佈局之後，才大膽地背叛類
型的教條。
「戴綠帽」就跟麻將一樣，是非常中華文化的密碼。易先生背著易太太在外
面亂搞，易太太戴了綠帽子。鄺裕民背著曹德禧（由錢嘉樂飾）在後面亂搞，
曹德禧戴了綠帽子。王佳芝背著鄺裕民對易先生動了真情，鄺裕民戴了綠帽
子。汪精衛背著中國人的期待跟日本人亂搞，中國人戴了綠帽子。麥太太背
著易先生跟著鄺裕民、老吳亂搞，易先生戴了綠帽子。次文本處處肆虐，次
文本之間互相指涉，戰亂之時人人都可能戴到綠帽子。但如果李安僅只是這
樣，那真要恭喜諜報愛情片沒戴到綠帽子。錯！
《色戒》最弱的地方應該就是太遵守諜報片的老套，老吳是男Ｍ，鄺裕民是
男 « Moneypenny » ，王佳芝是女○○七，三個人一起開會就跟「開會」的
本質一樣：無聊（分明太過解釋性）。《色戒》劇本完全不著墨任何關於歷
史背景（國民黨、共產黨、汪精衛）的省思、不呈現任何肉體酷刑的場面，
雖然這些都符合張愛玲以及李安的氣質，但王佳芝跟鄺裕民之間的情愫始終
未更有深度地著墨，殊是可惜的事。唯獨王佳芝跟易先生，李安不疾不徐地
安排一景又一景帶進他們兩人相知相識相交的每一步，中間不忘再寫實主義
地呈現上海的中國城區跟法國租借區的嚴重對比，《色戒》的耐心以及模擬
成果堪稱驚人。但當然，要轉型成情慾片乾脆就給它轉型到底，每一回的攝
影方式都不相同，每一次的配樂都用不同的編曲，李安絲毫不畏懼（說實在
話他也看不太起的）任何的有色眼光，極成功地營造出世界電影史必留下痕
跡的性愛場面……對不起，是諜報愛情片戴了綠帽子————絕不給喜劇結
局，但李安幹得好樣！
《色戒》以話劇開始敘事，出奇地從王佳芝這一角展開多層次的心境，換句
話說從王佳芝她一人可剝出好幾種不同面目的王佳芝，委實增加了劇本的複
雜度，也增加了飾演王佳芝的困難度。因此，免不了該提飾演王佳芝的湯唯，
雖然初登銀幕，但表演底子已非常厚實，樸素的美又包含有典、靚、婉、雅，
吸引目光難以自拔。
李安說過，「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周星星說：「每個人心中都有
一個『剪』字。」李安沒說的是「去他媽的『剪』字！」但周星星曰：「心
中有『剪』字的人不住在斷背山。」亂世下的愛情，如果還墨守成規搞什麼
「行遠必自邇」，勢必辜負了亂時代的「亂」。兩位情慾個體，經歷謊言、
背叛、爽到沈船的肉體合一以及真情流露，最終仍舊是兩位惆悵的個體，精
神上崩盤。《色戒》是人性悲劇，是令人難忘的佳作。
周星星評價：《色，戒》★★★
| 導演：李安；編劇：王蕙玲、James SCHAMUS，改編自張愛玲的短篇小說 〈色，戒〉；攝影：Rodrigo PRIETO；配樂：Alexandre DESPLAT；卡司： 王佳芝（湯唯）、鄺裕民（王力宏）、易太太（陳沖）、易先生（梁朝偉）、 賴秀金（朱芷瑩）、梁潤生（柯宇綸）、曹德禧（錢嘉樂）；片長：2h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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