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浮當時參加過很多次《電影期刊》禮拜六下午的電影俱樂部,他們常討論
威爾斯、尚˙雷諾瓦(Jean RENOIR)、羅塞里尼跟新寫實主義。 [1]  一九
四八年十月,熱情如火焰的楚浮跟童年死黨侯貝˙拉許內(Robert Lachenay)
共創他們自己的電影俱樂部,但票房收入甚差,楚浮最終到他父親(他母親
再嫁的男人、『楚浮』(TRUFFAUT)這個家族姓之由來)工作的報社辦公
室偷了一台打字機變賣(此情節被拍進《四百擊》),用以支付片商拷貝租
金。但楚浮認為是別的電影俱樂部排片太強、放映時間跟他自己的撞期,所
以,十一月三十號,他來到安德黑˙巴贊的辦公室,目的是要要求安德黑˙
巴贊的電影俱樂部把某一部片改期(而且他時年僅十六歲)!任何人都想不
到,這一天的會面竟是對電影史如此重要!

巴贊的辦公室是「工作跟文化」(Travail et Culture)協會,小小的一間,
楚浮在此認識了會來這辦公室串門子的阿藍˙雷奈、克里斯˙馬克(Chris
Marker)跟亞歷桑德˙阿斯楚克。 [2]  亞歷桑德˙阿斯楚克已在半年前
(三月三十號)寫了一篇文章〈一種新前衛的誕生:攝影機鋼筆論〉
(Naissance d'une nouvelle avant-garde : la caméra stylo),刊登在《法國
銀幕》(L'Écran français)。他把更靈活的電影比喻成書寫,把電影導演比
喻成作家,因此期待新型式的電影是要表現出一位作者的全部威力/(或譯
成哲學式的『潛能』)(toute puissance)。「攝影機鋼筆論」在當時沒有
引起迴響;直到一九五○年代中期之後,才開始被《電影筆記》影評人逐步
系統化:前後一致的邏輯,終究還要再等個七、八年。

只是,偷打字機的犯行終將真相大白,十六歲的楚浮被震怒的父親扭送到警
察局,隨後再被送到巴黎青少年觀察中心,位在巴黎市南郊的維勒莒甫
(Villejuif)。被視為是不良青少年,但楚浮卻被允許跟親友通信;於是,
他寫的第一封信就是寫給父母,請他們帶一些果醬,以及把他的卓別林、威
爾斯筆記本帶過來;其父母無法理解這封毫無情緒的信,以為是兒子向父母
挑釁,因此拒絕去觀察中心看他。 [3]  楚浮也在觀察中心定期被心理醫生黎
克斯(Rikkers)小姐約談(此情節被拍進《四百擊》),藉由黎克斯小姐的
幫忙,楚浮得以寫信給死黨侯貝˙拉許內,還署名是「弗杭蘇瓦—尚維果」
(François-Jean Vigo),提到《操行零分》(Zéro de conduite)這部片。 [4]  

一九四九年三月,黎克斯小姐也會見巴贊,最主要是要從側面判斷楚浮的心
理狀態。巴贊願意當楚浮的保人,也願意在「工作跟文化」協會為楚浮找一
份小差事,於是,三月十八號,楚浮被「釋放」,被安排在凡爾賽
(Versailles)一座宗教處所居住。是在這時楚浮跟巴贊才開始比較親近,
也因此當巴贊要在比亞利茲辦「歹命影片影展」時,楚浮不得不跟著去了。
坐火車很辛苦,到了比亞利茲更辛苦,因為是住在某某中學的宿舍裡面,夏
天又臭又熱;但楚浮卻真正地熟識了一些人:賈克˙希維特、克勞德˙夏布
洛、夏勒˙畢曲(Charles Bitsch)、尚˙杜歇(Jean Douchet)以及艾利
˙侯麥
————侯麥的本名是尚—馬黎˙莫黎斯˙謝黑(Jean-Marie
Maurice Schérer),當時他已經二十九歲,居所有年輕小伙子們之冠;他
已經是中學的法文老師(巴黎南郊 Sceaux 的 Lakanal 中學),卻因為投入
電影的報導而取筆名為艾利克˙侯麥;他說他還記得第一次碰見十七歲的楚
浮時,人家向他介紹說楚浮是巴贊的秘書。 [5]  賈克˙希維特一九四九年從
胡昂(Rouen)來到巴黎,在索邦(Sorbonne)大學唸書;但他卻喜歡穿梭
在巴黎戲院看電影,而且好辯的他有點惹人不耐煩
————卻只有他寫得出
最優雅跟富邏輯的理論。

影展結束後,楚浮回到巴黎,又再認識了尚—呂克˙高達以及更多至今知名
度比較沒那麼高的人物。 [6]  楚浮跟這麼多年輕人交往,幾乎是其他所有人
都比他年紀大。尚—呂克˙高達是一九三○年十二月三號在巴黎出生,但左
右於瑞士跟法國。一九四九年他在巴黎通過中學會考,申請索邦大學唸民族
學。同一年在「拉丁區電影俱樂部」(le Ciné-club du Quartier Latin),尚
—呂克˙高達認識了艾利克˙侯麥跟賈克˙希維特。為了逃避法國兵役,尚
—呂克˙高達宣布入籍瑞士;為了逃避瑞士兵役,尚—呂克˙高達跟父親跑
到北美洲、南美洲旅遊。

楚浮後來面臨人生危機,一九五○年年底,毅然決然轉服志願役(前往位在
德國的法國砲兵部隊受訓)。但是楚浮低估了部隊的艱辛,原本身材就不怎
麼壯碩的楚浮寫信給死黨侯貝˙拉許內,抱怨大家都把他當天兵耍。他實在
太懷念在巴黎看電影的日子。幸好在從軍之前,他已經先認識了知名作家尚
˙惹內(Jean Genet)並建立起彼此互信相惜的友誼,所以,尚˙惹內寄給
楚浮一些書(時為一九五一年八月),希望楚浮能在服役的時候好好地閱讀
伽里瑪出版社出的「黑色系列」(Série Noire)小說:計有威廉˙艾利許
(William Irish)、大衛˙古迪斯(David Goodis)、亨利˙法瑞(Henry
Farrell)、查爾斯˙威廉斯(Charles Williams)等等。 [7]  對楚浮來說,
這真是驚人的發現。後來似乎是想當然爾,楚浮第二部劇情長片就是改編自
大衛˙古迪斯的《槍殺鋼琴師》(Tirez sur le pianiste),然後一九六八、
一九六九年分別拍過《黑衣新娘》(La Mariée était en noir)、《騙婚記》
(La Sirène du Mississippi):改編自威廉˙艾利許,一九七二年拍《美女
如我》(Une belle fille comme moi):改編自亨利˙法瑞。

當楚浮知道他受完訓之後一定要被派到中南半島服役時,他認為這必定是去
送死,所以,他選擇逃兵。當然,最後免不了被憲兵抓走(一九五一年九月
八號),楚浮最後被押到位在德國的軍事監獄服刑。 [8]  

最後仍然要靠在社會上有點關係的巴贊到處奔走,請教某些高層軍官或參議
員。大約是一九五二年一月左右,巴贊寄給楚浮一些黃色封面的雜誌:《電
影筆記》;原來,《電影筆記》已經創刊八、九個月了。



[1]   見貝克、涂比阿納,《弗杭蘇瓦˙楚浮》,第 74 頁。沒註明特別是哪一年,但大約是一九四六到一九四七年間。

[2]   同上,第 82-83 頁。

[3]   同上,第 86-87 頁。

[4]   同上,第 89 頁。

[5]   同上,第 99 頁。

[6]   同上。

[7]   同上,第 124-125 頁。

[8]   同上,第 131-132 頁。


(4)五一年《電影筆記》創刊

讓我們回到《電影筆記》。巴贊等人最主要是依循《電影期刊》的精神經營
《電影筆記》,初期人手並不多;但幸好市場反應良好,《電影筆記》就一
直出版下去。後來,約瑟夫—馬黎˙˙杜卡被艾利克˙侯麥取代。

艾利克˙侯麥在一九四八年已經是「拉丁區電影俱樂部」的主持人,每個禮
拜四下午都有他的場子,名聲很響亮;隔一年艾利克˙侯麥、尚—呂克˙
達、克勞德˙夏布洛、弗杭蘇瓦˙楚浮、賈克˙希維特相識
————克勞德
˙夏布洛說賈克˙希維特個子瘦小,好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貓,快要
看不到他了。 [1]  「拉丁區電影俱樂部」有個會刊(Bulletin du C.C.Q.L.,
Ciné-club du Quartier Latin),艾利克˙侯麥就是總編輯。賈克˙希維特曾
在此會刊發表一篇反對蒙太奇電影的文章〈我們已不再單純〉(Nous ne
sommes plus innocents, 1950) [2]  ,論點犀利,引發會刊改版的念頭。
後來,艾利克˙侯麥就跟賈克˙希維特、尚˙杜歇以及法蘭西斯˙布歇
(Francis Bouchet)等人將會刊轉型變成《電影報刊》(La Gazette du
cinéma),賈克˙希維特在此發表過多篇文章,尚—呂克˙高達也用筆名
漢斯˙盧卡斯(Hans Lucas)在《電影報刊》寫作
————漢斯˙盧卡斯
就是他的尚—呂克(Jean-Luc)的德文版;連哲學家沙特都在《電影報刊》
發表過文章。艾利克˙侯麥發表在第一期第一頁的文章就是〈《奪魂索》的
技術研究〉(Études techniques de La Corde)。

《電影報刊》很快就辦不下去,因為他們無法把該雜誌推到書報攤販售,僅
只能賣給電影俱樂部的消費者而已。存活時間僅在一九五○年五月到十一月
間;所以,真正在一九五○年代初很有影響力的電影期刊依舊是《法國銀幕》

————亞歷桑德˙阿斯楚克發表「攝影機鋼筆論」的地方。但我們看得很
清楚:扣除克勞德˙夏布洛一直是一位邊緣人,以及小毛頭楚浮還在混、即
將在年底轉服志願役,艾利克˙侯麥、賈克˙希維特、尚—呂克˙高達三人
組此時已經很密切了。所以,當艾利克˙侯麥被拉進隔一年創刊的《電影筆
記》之後,他當然把更年輕的兩位同志一起拉進《電影筆記》。尚—呂克˙
高達是在一九五二年一月第一次以筆名漢斯˙盧卡斯在《電影筆記》發表文
章,賈克˙希維特是在一九五三年二月第一次在《電影筆記》發表文章 [3]  ;
最晚的是克勞德˙夏布洛,一九五三年十二月第一次在《電影筆記》發表文
章,談《萬花嬉春》(Singin' in the Rain) [4]  。

巴贊一邊在忙《電影筆記》的事,一邊還有一直在闖禍的楚浮要到處奔走、
請願。終於,楚浮在一九五二年二月二十號被釋放,自德國搭上火車,二十
一號早上抵達巴黎東站,然後前往巴贊的家,暫度這初期的「死老百姓」的
生活。

巴贊願意照顧楚浮的生活,但《電影筆記》沒有多餘的職位提供給楚浮,所
以,他希望楚浮能自行找到一份工作,好能夠獨立地生活。楚浮初期也是這
麼想;但是過了好幾個月,因為有這麼近的距離在觀察《電影筆記》,所以
楚浮打定志向:要為《電影筆記》寫文章。

楚浮能耐有多強?把他已經為《電影筆記》工作的時間算進去,楚浮宣稱他
一九四○到一九五五年間,總共看了四千部影片。 [5]  某些法國影片,楚
浮更是反覆看超過十幾二十遍,所以,楚浮打定主意要先寫一篇談論法國電
影的文章。後來的電影史學家,例如米歇˙馬黎(Michel Marie),他認為:
如果新浪潮算是一種「學派」(école)的話,那麼,楚浮的那一篇文章就算
是學派的「宣言」(le manifeste) [6]  。

楚浮的「那一篇文章」不僅聲名鵲起,恐怕也長期地在促銷《電影筆記》讓
它不會倒閉。我們因此進到一個非常偏激的年代。



[1]   引自 Hélène Frappat ,《賈克˙希維特,被瞭解的祕密》(Jacques Rivette, secret compris),巴黎:電影筆記,Auteurs 系列,2001,第 62 頁。

[2]   全文被重新收入《賈克˙希維特,被瞭解的祕密》,第 66-68 頁。主旨在延續巴贊的觀點,認為電影不應該像語言已有文法牽絆住自己,而是應不斷地重新創造自己。

[3]   同上,第 73 頁。

[4]   見 Joël Magny ,《克勞德˙夏布洛》(Claude Chabrol),巴黎:電影筆記,Auteurs 系列,1987,第 17 頁。

[5]   見貝克、涂比阿納,《弗杭蘇瓦˙楚浮》,第 156 頁。

[6]   米歇˙馬黎,《新浪潮》,第 42 頁。


激進的楚浮,把整個年輕一輩的影評人帶進主流,立場明確地支持哪些導演、
攻擊哪些導演。五十多年過後,他們支持的導演都存活過來了。


揭竿而起後就是一條不歸路


楚浮花好幾個月的時間在寫一篇文章,最後在一九五二年十二月的時候,把
文章交給巴贊,題目是〈屌兒啷噹的年代:記法國電影的某種傾向〉(Le
Temps du mépris, notes sur une certaine tendance du cinéma français) [1]  。
巴贊閱後,其實相當不悅,認為楚浮言語太過偏激,而且攻擊到巴贊他所尊
敬的導演。他要求楚浮再「潤潤稿」,少舉例、少用典故,多寫些正面的話,
策略是能拖多久算多久。楚浮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電影筆記》上,是一九
五三年三月號,短評一些美國影片。楚浮繼續修改他的大作,同年十一月五
號把文章改題為〈法國電影的某種傾向〉
————以下都簡稱為〈某種傾向〉
————交給巴贊跟賈克˙多尼歐—華寇茲,他們猶豫不決。他們知道這篇
文章一登出來,勢必會引起很多電影工作者的反彈。但他們沒有猶豫太久,
至少十二月的時候他們已經決定把楚浮的〈某種傾向〉刊登在一月號。 [2] 
果然,引起譁然跟熱烈地討論。但從沒有人是從行銷的角度預見到:《電影
筆記》竟然賣得更好。

楚浮說〈某種傾向〉的點子其實早就在德國服刑的時候就已生成,甚至作了
些筆記;文章刊出時,他才快要滿二十二歲而已。他認為,當時的法國電影
根本是編劇的電影
————因此也就不是導演(即作者)的電影;所以,編
劇的偷懶、怠惰直接影響到法國電影的品質。楚浮最主要的攻擊標靶是當時
正紅的編劇二人組:尚˙歐宏許(Jean Aurenche)、皮耶˙波斯特(Pierre
Bost)。



[1]   見貝克、涂比阿納,《弗杭蘇瓦˙楚浮》,第 145 頁。

[2]   楚浮,〈法國電影的某種傾向〉,《電影筆記》第 31 期,1954 年 1 月號;此文章可用 Google 搜尋  « Une certaine tendance du cinéma français »  ,到處都找得到。用正常的十二號字體列印的話,大約有十五頁   A4   紙。


(1)現存者之惡

根據楚浮,戰前的詩意寫實主義(le réalisme poétique)曾經有過代表作,例
如《霧港》(Quai des brumes,馬塞˙卡內 [Marcel Carné] );戰後的心理
寫實主義(le réalisme psychologique)則開始為法國電影帶來死亡的氣息:
罪魁禍首分別是克勞德˙歐當—拉哈(Claude Autant-Lara)、尚˙德拉諾
伊(Jean Delannoy)、何內˙克雷蒙(René Clément)、伊弗˙阿雷格黑
(Yves Allégret)以及馬塞˙帕里耶侯(Marcel Pagliero)。

對某些台灣影迷來說,何內˙克雷蒙的《禁忌的遊戲》(Jeux interdits)並
不讓人陌生;克勞德˙歐當—拉哈的《穿越巴黎》(La Traversée de Paris)
雖已經算是一九五○年代的代表作之一,但它也曾在《電影筆記》內部引起
正方、反方的辯論。五十多年過後,某些片的確還是有它們的價值;但是,
這些全都是尚˙歐宏許、皮耶˙波斯特搭檔改編/編寫對話的劇本,在楚浮
眼中,他只看到嚴重的缺點:隨便亂改編。

應該先簡短地說明楚浮最討厭的事:毫無現代感。用更哲學的話語來說,楚
浮對「現存者」(étant)極度不滿,當時的「現存者」的腐爛機制,將蝕傷
法國電影的「存有」(être)。當時的法國電影競相改編文學名著:十九世
紀的如斯湯達爾(Stendhal)的《紅與黑》(Le Rouge et le Noir ,歐當—
拉哈)當然不用說;改編自巴爾札克(Honoré de Balzac)的《濺紅旅社》
(L'Auberge rouge ,歐當—拉哈)、改編自左拉(Émile Zola)的《潔薇思》
(Gervaise ,克雷蒙) [1]  ……;但某些改編自二十世紀前半期的文學作品,
例如改編自安德黑˙紀德(André Gide)的《田園交響曲》(La Symphonie
pastorale ,德拉諾伊)、改編自黑蒙˙哈迪給(Raymond Radiguet)的《身
體裡的惡魔》(Le Diable au corps ,歐當—拉哈)、改編自昂黎˙柯菲列克
(Henri Queffelec)的《上帝需要男人》(Dieu a besoin des hommes ,德
拉諾伊)、改編自弗杭蘇瓦˙布哇耶(François Boyer)的《禁忌的遊戲》
(克雷蒙)、改編自柯蕾特(Colette)的《青苗》(Le Blé en herbe ,歐當
—拉哈),或改編自喬治˙貝納諾斯(Georges Bernanos)的《鄉村神父的
日記》(Le Journal d'un curé de campagne)
————但尚˙歐宏許、皮耶
˙波斯特合編的劇本從未被拍成電影,因為被喬治˙貝納諾斯生氣地拒絕
(所以切勿將侯貝˙布烈松的改編混為一談)
————等等這些,楚浮一一
檢視過後發現:改編不忠實。根據皮耶˙畢亞(Pierre Billard)的觀點,
《田園交響曲》從形式、道德以及蜜雪兒˙摩甘(Michèle Morgan)的表現
來看,都展現驚人的力量。 [2]  一九四六年的尚˙德拉諾伊已三十八歲,他
要求尚˙歐宏許、皮耶˙波斯特改編紀德;因為雖然紀德他自己就改編出
《田園交響曲》的劇本,但是被製片否決。在那個年代,《田園交響曲》在
坎城拿下兩個重要獎項,同樣是尚˙德拉諾伊的《上帝需要男人》則在威尼
斯影展獲國際大獎,皮耶˙畢亞認為,「說這些獎項毫無任何意義,應該才
是不真的說法。」 [3]  但未來的楚浮不是用同樣的觀點看待這些所謂的「優
質電影」的傳統(la tradition de la qualité);楚浮在〈某種傾向〉一開頭就
表達這種不屑:這些(法國)影片自一九四六年以來就一直在大影展撈到獎。

巴贊看過侯貝˙布烈松的《鄉村神父的日記》之後,嚴詞批評尚˙歐宏許、
皮耶˙波斯特僅只是「從事『改編』的   Viollet-le-Duc   家族而已。」 [4] 
楚浮不能接受的是:為什麼要說一本小說裡面存有一些實在是沒辦法拍出來
的場景?

怪異地是,明明尚˙歐宏許、皮耶˙波斯特版本的《鄉村神父的日記》沒拍
成,楚浮還是拿到了一份劇本,開始分析對話(佔楚浮文章一頁半的篇幅):

其中,最關鍵的一句話是:喬治˙貝納諾斯的原版是「這又會怎樣?全都可以
寬恕。」(Qu'est-ce que cela fait ? Tout est grâce.)

但是,尚˙歐宏許、皮耶˙波斯特的版本卻是:「當我們死之後,全都也完蛋
了。」(Quand on est mort, tout est mort.)這本來應該會是那部片的最後關
鍵句,觀眾可能會一直記得這句話。

因為喬治˙貝納諾斯還活著,所以不准尚˙歐宏許、皮耶˙波斯特亂搞。「
在不背叛的情況下創造出新的東西」(Inventer sans trahir),這是尚˙
宏許、皮耶˙波斯特自我辯護的辯詞。當他們改編黑蒙˙哈迪給的《身體裡
的惡魔》時,弗杭蘇瓦(François)應該是要在火車站的月台上碰見瑪特
(Marthe);在尚˙歐宏許、皮耶˙波斯特筆下(以及在電影裡面),弗杭
蘇瓦跟瑪特是在一所從學校改裝成的軍事醫院碰到面的。楚浮問:這兩個場
景,有可以類比的對等關係嗎?於是,楚浮提出了一個未來在「作者策略」
上很重要的觀念:黑蒙˙哈迪給的想法(火車站的月台上)是場面調度
(mise en scène)式的,但尚˙歐宏許、皮耶˙波斯特的處理(軍事醫院)
卻是文學式的。尚˙歐宏許、皮耶˙波斯特背叛的東西倒是不少,「我在這
兒指控他們因為低估了電影,所以他們根本是在蔑視電影。」

漸漸地,楚浮一邊批評心理寫實主義既不寫實/真實、也不心理,一邊把「
優質電影」的傳統視成是文學改編的電影,而不是電影式的電影
————
就是說不是導演自編自導、用場面調度來創作的電影。關於前者,楚浮很酸
地說:「每年總有些法國影片講同樣的故事:永遠有一位男性受害者,一般
來說就是一位戴綠帽子的男人(這位老婆跟別的男人亂搞的先生總是影片裡
面唯一值得讓人同情的角色)……」「這些作者們在法國只一直重拍《包法
利夫人》(Madame Bovary)。」福婁拜(G. Flaubert)的名言是:「包法
利夫人,就是我。」(Madame Bovary, c'est moi.)楚浮說他懷疑那些作者
們全都可以照搬這個句子用:「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1]   非常奇怪,坊間居然把  Gervaise  這部片譯為《酒店》;但是,左拉的小說《酒店》其法文原名為  L'Assommoir  ,是比較低級、多無產階級人士在出沒的酒店。筆者希望在此正視聽,把  Gervaise  直譯(它女生的名字)為《潔薇思》。

[2]   皮耶˙畢亞,《古典時代的法國電影:從有聲電影到新浪潮》(L'Âge classique du cinéma français : Du cinéma parlant à la Nouvelle Vague),巴黎:Flammarion 出版社,1995,第 540 頁。皮耶˙畢亞屬於老一輩、很資深的影評人,縱使是新浪潮過後三十多年,他仍在本書為某些被楚浮批評的老導演抱不平。不過,他也提到尚˙德拉諾伊執導沙特的原創劇本《遊戲已成定局》(Les Jeux sont faits)————沙特在四年前就已寫完這個劇本,一直在等有製片投資拍攝;皮耶˙畢亞只用一句話說這部片拍失敗。第 541 頁。

[3]   同上,第 541 頁。

[4]   引自楚浮,〈法國電影的某種傾向〉。  Viollet-le-Duc  家族從事中古世紀建築的整修工作,尤其指  Eugène Emmanuel Viollet-le-Duc  ,他是  Emmanuel Viollet-le-Duc  的兒子, 1814-1879 ;巴贊援引法國文化界知悉的典故,暗諷尚˙歐宏許、皮耶˙波斯特只會裝修而已。


在前一節我們已經看到楚浮的激進言詞。但細看其內容,抨擊點只在「改編
不實」而已。

(2)何謂作者以及作者策略

所謂的「優質電影」跟「作者電影」(cinéma d'auteur)的對立,楚浮在文
章最後有揭示:不僅僅是作者電影自編自導而已,而是心理寫實主義的角色
們是下流的,因為創造他們的作者們以一種優越姿態教他們說出下流的對話。
真正的作者,必須重視心理的微感/敏銳(subtilité)。所以最後楚浮讚揚
侯貝˙布烈松、尚˙雷諾瓦、尚˙考克多、賈克˙貝克(Jacques Becker)、
賈克˙大地(Jacques Tati)、阿貝˙岡斯(Abel Gance)、馬克斯˙歐弗
斯(Max Ophüls)。

〈某種傾向〉刊出後,楚浮聲名鵲起,《電影筆記》忙著應付圈內大老的攻
擊。尤其當某些人知道楚浮年僅二十二歲時,那種輕蔑「年輕的無名小卒」
的心態表露無遺。一月二十八號有一場影評人午餐聚會,全都在討論楚浮的
文章。攻擊者有之,賈克˙多尼歐—華寇茲身為《電影筆記》一份子,當然
支持楚浮;比較重要的是右派作家克勞德˙莫里亞克(Claude Mauriac)也
表態支持楚浮,而且日後又再寫一篇文章稱讚楚浮「打開我們的眼睛」 [1]  。
二月二十五號,又一場影評人午餐聚會,一群編劇前來為他們自己辯護,包
含有夏勒˙史巴克(Charles Spaak),場面火爆。夏勒˙史巴克三月一號
傳遞書簡給賈克˙多尼歐—華寇茲:「……我想,我們這邊有很多人會很難
忘記賈克˙費德(Jacques Feyder)的大名,卻很難記得住弗杭蘇瓦˙楚浮
這名字。」真糟糕,歷史證明正好相反。

另外一件不為台灣影迷熟知的事是楚浮雖突然地成為爭議人物,但馬上被年
輕記者尚˙歐黑(Jean Aurel)邀請為《藝術》(Arts)週刊撰寫影評;該
週刊總編輯賈克˙洛宏(Jacques Laurent)全力支持。《藝術》週刊是右
派文化刊物,當初有點故意要向沙特的《現代》(Les Temps modernes)
或《快報》(L'Express)較勁,所以其編輯策略也是有點故意要挑釁。第
一個讓楚浮高興的不是《藝術》週刊每個禮拜發刊一次可以更增他的影響
力,而是《藝術》週刊給的稿費是《電影筆記》的五倍。對當時異常貧困
的楚浮來說,總算可以開始過正常人的生活了。任何人都不知楚浮會為
《藝術》週刊帶來多少話題(標題聳動,但帶動買氣);而且,楚浮再把
他《電影筆記》的老同志們一起拉來為《藝術》週刊撰稿,所以我們現在
才有那麼多引用自《藝術》週刊的文獻。

事隔一年,楚浮在一九五五年《電影筆記》的二月號發表〈阿里巴巴和作
者策略〉(Ali Baba et la « Politique des auteurs » ),原因是賈克˙貝克
的商業片《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Ali Baba et les quarante voleurs)普
遍被評論界輕視,導致楚浮寫說:「第一次看,《阿里巴巴》讓我失望;
第二次看,覺得很無聊;看第三遍,我精神振奮起來,感到歡欣。毫無疑
問我還會再看看它;但我知道得非常清楚,一旦看超過三遍,所有影片都
會被我接納進我私人的圖書館裡面,限制非常嚴格的。」 [2]  楚浮唯一能
講的論點就是:縱使影片存有缺點,但影片已印上作者的印記。或他引述
作家尚˙吉侯杜(Jean Giraudoux)的話:「沒有作品這回事,有的只是
作者。」 [3]  楚浮要展現的只是對某某或某些導演的偏愛跟愛護;一字一
言,在今天重看,根本毫無理論基礎。但是,克勞德˙夏布洛、賈克˙
維特率先支持楚浮,然後艾利克˙侯麥、尚—呂克˙高達走向楚浮陣營,
一個接著一個試圖把「作者策略」弄得更明晰或更有教條精神。《電影筆
記》內部的巴贊、賈克˙多尼歐—華寇茲、皮耶˙卡斯特不吃這套。 [4]  

我們已經看得很明顯了:連電影評論都有浪潮之分。讓我們作個表歸納一下:


戰後的所謂的新影評
前輩 巴贊、多尼歐—華寇茲、阿斯楚克、卡斯特、布爾喬亞
晚輩 侯麥、希維特、高達、夏布洛跟楚浮(前三位來自《電影報刊》,隨後有夏布洛;最後才是服過刑的楚浮。)

楚浮為了深化「作者策略」的影響,改在《藝術》週刊攻擊所謂的「優質電
影」。三月三十號,〈法國電影缺乏野心的危機〉(Crise d'ambition du
cinéma français),楚浮把法國導演區分為五類,作者導演計有:阿斯楚克、
賈克˙貝克、布烈松、考克多、岡斯、林哈特、歐弗斯、雷諾瓦、大地。 [5] 
劃清界線、攻擊「優質電影」持續一整年不斷。這一年楚浮大力抨擊尚˙
拉諾伊的《沒戴狗環的狗走丟了》(Chiens perdus sans collier),這一股
氣持續到一九五七年楚浮開拍他的第一部短片《頑皮鬼》(Les Mistons)
時,安排頑皮鬼一出戲院就把《狗走丟了》電影海報撕掉一半。

不管是〈某種傾向〉或〈阿里巴巴和作者策略〉,楚浮顯露出的缺點是:沒
有紮實的理論基礎
————縱使引用的典故很多以及詳盡。〈某種傾向〉給
人的感覺是所謂的「優質電影」改編不忠以及劇中角色下流,還沒接櫫新電
影的教條。在攝影棚搭景拍片蔚為主流,所以空間不如實景寬廣,也才因此
必須借重編劇讓角色們多講話,漸漸形同被拍下來的舞台劇。但楚浮沒有多
分析這一層面,火力完全發在改編不忠而已。〈阿里巴巴和作者策略〉看起
來更像同義反覆,喃喃自語、仍欠缺說服讀者的力量。尤其,賈克˙希維特
在〈某種傾向〉刊出的同一期 [6]  ,也發表了〈導演的年代〉(L'Âge des
metteurs en scène),立論較楚浮更嚴謹。但形勢使得楚浮浮上檯面。



[1]   見貝克、涂比阿納,《弗杭蘇瓦˙楚浮》,第 151-152 頁。

[2]   楚浮,〈阿里巴巴和作者策略〉,《電影筆記》N° 44,1955 年 2 月號,第 45 頁。

[3]   見貝克,《電影筆記:一本期刊的歷史》(Les Cahiers du cinéma. Histoire d'une revue),巴黎:電影筆記出版,2001。同時也對《電影筆記》內部如何採納跟不接納「作者策略」有很詳細的描述。也可見貝克、涂比阿納,《弗杭蘇瓦˙楚浮》,第 197-201 頁。

[4]   巴贊的部分,見〈論作者策略〉(De la politique des auteurs),《電影筆記》N° 70,1957 年 4 月號。

[5]   見貝克、涂比阿納,《弗杭蘇瓦˙楚浮》,第 201 頁。其它類就不一一列舉。

[6]   收在貝克主編,《電影理論》(Théories du cinéma),巴黎:電影筆記, Petite bibliothèque 系列,2001,第 23-30 頁。在第 24 頁,希維特比〈我們已不再單純〉(1950)的時代更加確定「電影終究不是一種語言」,確認寬銀幕電影是一種趨勢,能夠讓導演發揮場面調度;因為,蒙太奇電影只會讓導演更加幻想攝影機要擺在什麼奇怪的鏡位,以及完全忽略空間跟留白的「優雅」。原載於《電影筆記》N° 31,1954 年 1 月號。



小結論


法國新浪潮跟世界上其它的電影運動比較起來,有一最顯著的特徵:整個「
新浪潮」運動同時也是「生產意義」的機器。有些導演,例如英國的史蒂芬
˙弗萊爾斯(Stephen Frears),他自承是從手工業中學習經驗的電影導演;
換言之,其實全世界到處都有很多導演不怎麼知道用概念為自己的作品辯護,
因為他們就是一直拍、一直拍,從拍片的經驗中學習到該如何掌握電影美學。
可是,新浪潮運動自一開始就是不斷地思考「電影」這回事,不管是在電影
俱樂部裡面,還是在雜誌上頭,這樣的「創造概念」的機器真是只能在巴黎
文化圈中才得以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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